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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棼絲無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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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棼絲無緒

上官陵感到事情有些不妙。

先是,陸叢前來告密的那天,沈安頤為了讓她“存養精神”拒絕讓她隨行,等到這一行人回宮以後,沈安頤深沈的臉色和變幻的眼神讓她暗皺眉頭。難道陸叢說的是真的?可以她對梁懸黎和文修年的了解,那二人應當不至於如此。

當她疑惑之際,沈安頤開口了。

“老夫子也是奇怪,一面教人忠君護國,一面又說天下為公。既然為公,還論什麽君國?”

那上官陵原是靈心慧性,聽到這句話,再聯想起陸叢嘴裏的“叛軍頭目”,心下微微一轉,已將情形推想出四五分。

“經上說:‘大道之行,天下為公’。其實天下為公是大道行於天下的結果,就好像谷米是硬的,煮熟成米飯是軟的,軟是煮熟後的自然狀態。而當大道尚未行於天下時,忠君護國是推行大道的途徑之一。”

她從容不迫地說完,沈安頤頓覺撥雲見日,心頭輕松了幾分,卻仍有疑問。

“那照這麽說,若大道已行,便不需要忠君護國了?”

答案雖簡單,但上官陵知道不可簡單回話,遂道:“陛下請想,是否忠君護國的選擇,在何種情況下才會出現?自然是有兩國相爭,利益相犯。而若大道已行,天下本就不會再有相爭相犯的國家,又何來選擇呢?”

“這……可能麽?”沈安頤半信半疑,“列國各有其疆,真能永不相犯?”

“這就是為何會提到‘天下為公’。”上官陵道,“大道行於天下時,生民與道優游,不重身外之物,因而無所私蓄。譬如我有一把斧子——或說一把斧子現在我處,倘若你要用,可以徑自取走,我也不會要回來,因為它本就談不上是我的東西,只是碰巧暫時落在我這裏而已。”

“推而廣之,若我生下一個孩子,別人想養,自己抱走便是。若有孤寡老人,需要人照顧,隨便找一戶人家……”

“就可以被當作父母奉養?”沈安頤愈覺不可置信,“那豈不是人倫毀壞?綱常要怎麽算?”

“若說這個……”上官陵沈吟著道,“其實依我之見,那種時代人與人之間只存在松散的關系。因為人與人之間若要建立起親密的關系,必然要伴隨著特殊情感的傳遞,但情感是不可見的,它只能寄托在事物的意味中。你幫助了我一次,我對你產生了感激之情,於是為了表達這份感激,我送你一件獵物,或者一把斧子。可問題是,倘若這獵物或斧子並不為我所有,而是屬於所有人的,是任何人都可以隨意拿走的東西,那我現在把它遞給你,這個動作又能承載什麽特殊意味呢?它看起來只是在履行社會公約而已,根本無關於我個人的感情。”

“在這種情況下,‘撫養任何人的孩子’或‘贍養鰥寡孤獨’未必會是很大的負擔,因為這種養育其實只需要分享維持身命的物質,並不包括提供情感關懷,晨昏定省之類的禮儀,更是不會存在。而在上古地廣人稀的時代,養命之物大約也沒那麽緊缺。”

“你說關系松散,讓我想起《道德經》上的話來。”沈安頤插口道,“‘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’。不過我懷疑,以這樣的狀態,真的會有列國存在麽?”

“或許有,但想必不是我們這種。”

沈安頤點點頭,隨即蹙眉道:“若‘大道之行,天下為公’的世界其實是你說的這個樣子,對於世人來說真的更好嗎?誰不需要情感,不需要與他人之間親密的聯系呢?”

上官陵垂眸,微微一嘆:“所以也許……達到‘天下為公’的前提,是‘太上忘情’。”

-

得知成蕙的遭遇,蕭白石又驚又疑,趕緊快馬加鞭,率眾火速奔入臨臯城。沈安頤在含元殿接見他,看他裝束不大齊整,甚至有些狼狽,心裏已有幾分疑怪;問話時,感到他心不在焉,更惱其失禮。蕭白石記掛著成蕙,顧不上留意女皇陛下的臉色,見她冷冷淡淡,不茍言笑,只道君主好威,向來如此。瞅著時候差不多了,便趕忙開口,提起成蕙之事。

“陛下,臣尚有一事求告。此番與臣一同前來的,有一位成蕙姑娘,比臣略早到些,聽聞在此被拘捕了。這位成姑娘乃是吳天王一手教養長大,她的叔父生前與吳天王要好,臨終時將她托付與天王,天王視若親女。不知她犯了什麽過錯?只怕有些誤會,還請陛下開恩寬釋。”

沈安頤靜聽完,也不說答應還是拒絕,卻道:“據你這麽說,這位成姑娘,也是你們當中一個緊要人物了?”

蕭白石想,若說不大緊要,恐怕對方不重視,就這麽混過去了,何況也非實情,偽言若叫人打聽出來,不免弄巧成拙,便道:“陛下明鑒,她確實是我們義軍中頂頂緊要的人物。”

“這就奇了。”沈安頤神色微妙,“既是這樣一個緊要人物,怎麽之前呈上的文書裏不曾看見她的名字?”

蕭白石這時方覺出她問話的用意,卻已不及改口,若推說成蕙只是充當臨時護衛隨從前來,聯系前言也十分說不過去,想了想只得道:“想是撰寫的人粗心,誤漏了。”

沈安頤笑道:“你們來之前通過關防呈遞一次,到此之後自己再呈一次。誤漏一次也罷了,還能誤漏兩次?”

蕭白石語塞。按計劃成蕙確實是潛行來的,屬於義軍自己的秘密安排,更不便細說,如今出了岔子,在女皇面前卻難以解釋。

沈安頤道:“之前確實拘捕了一名女子,她自稱是使者,行事卻不大老實。身份既然難明,便先監押候審,若有誤會,待審問過後也自會明了。”

蕭白石忙道:“讓臣與她見上一面,自然知道是不是我們的人。”

沈安頤暗道此人莽撞,君前回話連敬語也不用,聽著倒像命令她一般,心內大不悅,遂道:“貴使何必心急?況且這也不是身份的事,即便真是使者,在此違規犯律,也不能不處置。朕已說了,待審問明白,朝廷自有理會。”

退朝以後,沈安頤將這段不大不小的爭執當作新鮮事告訴上官陵。

“你說奇不奇?長楊叛軍說是遣使謝罪,結果這使者一來,倒像是對朕問罪。朕竟不知這幫人究竟是順服還是挑釁了,只怕是佯裝順服,掩其逆志。可惜逆志太堅,怎麽都掩不周全!”

上官陵聽在耳中,心知經過這一連串波折,沈安頤對於長楊軍已相當不滿,甚至可說是惡感很大。如此狀況,求情只會讓陛下愈益心煩而已,落不著什麽好處,倒不如等候審理結果。她之前尋著梁懸黎詢問過,大略得知了那日情形,若真是嚴依國法審問,成蕙或許要受些處罰,卻還罪不至死,怕只怕審案官員愛看君王眼色,那結果便難說了。

尋思一番,她啟口道:“這使者年輕,許是頭一回出使上國,陛下也不必與他計較。事涉兩國之交,使者又著急,倒不如盡快審案,也好有個交代。韓司刑聲名素著,再公明不過,陛下不如叫他親審,無論審出何種結果,諒那使者也無話可說。”

沈安頤聞言笑道:“還是你想得周到。朕這就遣人知會韓子墨,叫他親自操辦,盡快提審。”

-

誠如上官陵所料,那蕭白石雖是名勇將,卻沒什麽出使別國的經驗,義軍中上下平等,凡事共議,大家親如兄弟,他便以為別處也是如此。朝見時為成蕙求情遇挫,退出宮來,回想起沈安頤那不近人情的態度、步步緊逼的手段,心內大起恐慌,只道成蕙教人捉住了要命的把柄,怕是關劫難過,九死一生。

為著成蕙的命運,也為著義軍的前途,他不能不有所行動,於是設法四處請托,哪怕不能立刻將人救出,至少也得與成蕙見上一面,看看她情狀如何,也好問明事節詳細。誰知自從韓子墨覆官,重新整頓了獄治,天牢中連看門的小吏也不敢收納財賄,何況成蕙乃是被禁衛送來的犯人,更是不敢通融,非得有上司允可才肯放行。

蕭白石無奈,只得各處拜問朝官。那些朝官個個精似鬼,聽說他的名號,略問幾句,得知這是“長楊叛軍之使”,覲見時幾乎與女皇陛下起了齟齬,趕忙命人送客,不是稱病就是出門。到最後,他只得訪上幾個閑官,雖號稱大人,拿著一點俸祿,主業卻不是莊園主就是買賣人,距離女皇陛下也遙遠,倒肯讓他登堂入室,奉茶陪話頗有閑興。

“貴使遠道而來,結兩國之好,原是喜事一樁,怎麽卻面有愁色?”

面前人手搖香綢折扇,笑吟吟打量著蕭白石,眼珠子遛馬似的轉了一圈又一圈。

蕭白石遂將所求之事坦誠相告,末了道:“我受天王恩遇,論公論私,都不能置成姑娘於不顧。聽聞喬大人慷慨好施,不知可否相助?”

這喬南卻與陸叢有些親故,對於成蕙的案子早已知曉幾分底裏,暗思若幫此人,豈不壞了陸大人的事?便不陰不陽地道:“你這情形卻難呀!陛下既已發話,我看也就只好先等審理結果,你可知曉此案由誰審問?何時提審?”

蕭白石關心之至,沒少探聽消息,便道:“已聽得是大司刑韓子墨親自審理,日子原定的初九,後來陛下發話,提前到了初五。”

韓子墨?喬南神色一動,隨即瞇起了眼睛。

這事情本與他毫不相幹,偏巧卻沾上了韓子墨。成蕙的好歹他並不感興趣,可韓子墨的死活就要緊得很了。

他盤定主意,扯出一個大驚失色的表情。

“啊呀!這可不妙!”

蕭白石被他唬得心頭一突,險些打碎瓷盞。

“怎麽不妙?”

“你朋友命苦,撞上誰不好,偏撞上這個活閻王!”喬南跌足道,“他是出了名的鐵面無情,連陛下的親弟弟也說殺就殺,什麽都不管不顧的!你那朋友若是清白無辜還罷了,倘若真有些錯處,撞在他手裏豈不要命麽?”

蕭白石失了顏色。

他不敢擔保成蕙一定無辜,恰恰相反,成蕙此來確有些機密事宜——站在昭國的立場未必不是大罪,倘若真叫韓子墨審問出來,難保不會快刀問斬。

“這……這如何是好?”

“如何是好?”喬南眼看時機差不多,擦擦頭上的汗,捱到他面前壓低了聲音:“你若有膽,不如劫牢。”

蕭白石大吃一驚,瞬間白了臉色。

“怕冒險?”喬南瞅著他冷笑一聲,“那就老老實實回去,候著時辰給那丫頭收屍吧!不然你還想等鐵面閻王開恩不成?他連陛下的賬都不買,何況是你?”

蕭白石緩緩收回神來,沈想片刻,嘆了一口氣。

“我倒也不懼一死。若能以我之命,換得蕙兒的命,卻也值得。可無論理司還是天牢,都有重重把守,憑我之力,如何劫得了人?”

“你不就是缺人手麽?”喬南慢悠悠道,“我指點你一條明路。這城裏城外有許多流民,只要給他們錢,沒什麽不肯幹的。錢我這裏有的是,不妨借你一筆。怕你對此地不熟,我再差幾個人幫你,都是頂頂能幹的好手,包你成功救人。事後你也不必謝我,只別告訴任何人是我教你的,就算你知恩圖報了。我好歹也算個斯文人,誨人作亂的名聲傳出去,可不好聽。”

見蕭白石無話,他便邁開步子走到門邊,拍了拍手。掌音方落,立刻走來一名大漢,模樣卻不倫不類,又像武士又像總管。

“老爺。”

“你拿著這張條子,去賬房取些錢來給這位公子。然後再叫幾個人來,我有話吩咐他們。”

-

初五日,韓子墨奉旨坐堂。

這間大堂高庭軒敞,原是當年置立理司時,沈安頤專旨所建。數十年過去,它也已從那時的簇新潔凈,變成如今的舊痕滿身。時間的密移,總是那樣無聲無息,可有聲有息的無數生命,又何嘗不是在此歸於沈寂?

也許他是錯的,韓子墨想。人哪裏知道什麽是對、什麽是錯呢?作為以公正聞名於世的法官,韓子墨心裏很清楚,自己所捍衛的律法並非主掌世間對錯的公理,而只是一條裁斷的準繩、一把斬結的鋼刀。這條繩子拉起來,也不過是要讓紛亂世事變得有條理一點;這把刀劈下去,也只為了讓如流的歷史繼續走下去,不束於滯結中。他的“公正”,只源於他劈刀的姿勢端正,而非這把刀本身是什麽天降神器。

這是不得已的。韓子墨知道,常有人把自己比作閻王,可依他想來,閻王的陰律,或許要比他手中的國法更接近真正的公道。但若把一切都交給地下的閻王,恐怕人世就只能在無休無止的混亂中轟然崩毀,於是人就只好用自己殘缺的知見造出某種“錯誤的公道”,只好用“犧牲一部分”來勉強維持一點有限的善。從古至今,一直如此;從今往後,或許也仍如是。

他收拾了思緒,步至案臺後坐下,醒木輕敲:“帶犯人。”

案情他早已看過,說重些是意圖謀逆,說輕點是言行失當、不敬天子——不過這二者好像沒太大區別,不敬本身便已是逆心了。至於別的故意潛伏、刺殺大臣等事,還待審問方知情偽。

成蕙身披鎖鏈走上堂來。韓子墨略一打量,說不出是可敬還是可惜,暗道這姑娘竟比自己還不知死活,他當年在沈安頤面前昂然自稱“願以身先”時,好歹也已成年。

“名字?”

“成蕙。”

“何方人士?”

未等成蕙答話,外頭驀然響起一陣喧嚷。韓子墨擡眼望去,一大群流民亂哄哄地湧進院門,手中或持棍棒,或持斧鋤,前面幾個卻提著刀劍,虎虎生風地搶入堂來。

“蕙兒!”

成蕙轉頭一看,竟不知當喜當驚:“蕭將軍?”

蕭白石一刀劈斷她身上鎖鏈,一把將她拉起:“快!咱們走!”

便護著成蕙迅速出去了。另幾個大漢卻只走了兩個,剩下幾個直奔上座,撲住韓子墨,聯手掣著他拽下地來。

“韓大人,可曾想過會有今天?”其中一人笑得狠戾,“求兩聲饒,爺爺可以換個地方送你歸西!”

韓子墨輕笑了笑,笑裏猶帶著歲月拭不去的風霜,刀裁般的鬢角有些淩亂了,探出幾根白發。

“死在自己的法堂上,豈不也是一種殊榮?”

他擡起頭來,蒼白的光線落入他的眼睛,不知是白刃還是白日,微微的眩暈中,似有如雲的陰翳晃過,如同他詭譎的命運。

刀光森寒一閃,未盡的心緒散入空茫。朱血一泓,在冰冷石磚上畫下了最後的句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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